时间在自己的运动中也会碰到挫折,遇到障碍,所以某一段时间会滞留在哪一个房间里。
——《百年孤独》
也许,陈履生博物馆正是这样的一间屋子,安安静静坐落在时间之外。
博物馆周围花团锦簇迷人眼,正当我被那些大红大紫和燥热天气招惹得烦躁不堪时,一座竹制建筑悠然转入眼帘,似乎伴着一声绵长的琴吟,只一眼便把我们带离了喧嚣的闹市。待走近细看时,只见建筑外形飘逸洒脱不拘小节,根根柱子却排列整齐一丝不苟,似山非山,似云非云,与拙政园的见山楼竟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一进门,便发现了它与一般博物馆的不同之处。陈履生博物馆内没有耀武扬威的巨型浮雕,亦没有突兀张扬的高台,而是蜿蜒回环、曲径通幽,用竹子的柔和淡雅取代了金属的高不可攀。如果说寻常博物馆是个不苟言笑的老教授,那么陈履生博物馆更像个枕石漱流的隐者,当他人一心追随着轰轰烈烈的历史伟绩,气势高昂地捧出青铜大鼎、金银玉器时,这位隐者却独守松下泉边,从容地端详那一张张旧椅、一卷卷竹席和一摞摞竹篮,在闹市一隅一年一年地镌刻时间。
这些竹制品大多并不贵重,便不必用一层冰冷的玻璃远远隔开,而可以切实地感受到它们的温度——历史是有温度的,他们隐匿在这些旧物中,等待被触碰和感知。历史也是会苏醒的,它们沉淀在时间之外,可以带一个人去到某一个完全陌生的年代。任你是谁,走入这小小的展厅也不由得缄口噤声,在名利场中扑腾出的满身尘埃一时荡涤殆尽,宛如误入隔年经月的阑珊旧梦。灯光昏黄扑朔,地上灯影斑驳犹如藻荇交横,两侧的竹笼竹罐随意排布着,一种与现时脱节的感觉扑面而来。待我缓过神来去寻那灯影的来处,一抬头,但见大小不一的竹篮用细线悬在天花板,错落有致,皆若空游。恍惚间,我似乎看见它们如海浪一样翻涌,身在其中的人已不再匍匐在时间的脚印下,一切都变得自由潇洒,一切都有了生命般主动向我倾诉。百年的历史,就在这些竹器的巧妙排布中以一种挣脱了书本的模式,超脱了时间的姿态,毫无保留地铺陈开来。这时我才意识到,我们心里沉睡着代代古人,那些压抑在心里很久的无名情愫变得有名了——悲欢离合、喜怒哀乐,却原来都是古今相似。我站在一片流云的竹器中,像是杨慎面对着滔滔江水把酒凭吊,“一壶浊酒喜相逢”的灼句呼之欲出,却终究归于一声不可名状的长叹,像是隐隐流不出来的泪。
灯光由昏暗渐渐转明,游人的跌宕心境也似乎渐渐安宁。转入美术馆,眼前的敞亮令人豁然开朗,利落简约的大厅里陈列的是陈履生的水墨画。一一看去,画的却都是些怪石野木、无名小山。不由得起想董其昌有题画云 “曾参《秋水篇》,懒写名山照”。传统的中国画家们往往多次造访泰山、庐山,而后凭借“心印”作画,而陈履生却偏画无名山野。朱良志曾写道:“山水画家不一定去搜遍奇峰,放下心来由自己的真实体验入手,原来天下山水都是胜景,一草一木也可与人相遇。”当你执着于“名”时,心中便起了妄念,以分别心看待万物,自然只能看到有言的“小美”,而错失无言之“大美”了。挥笔作画时,画家早已纳括了大千世界。在这般画作面前,自然要摒弃俗人的凡念,回到世界中去,切莫做了那一尾凭空游曳的鱼。
我也曾浏览许多名震南北的博物馆,也曾附庸过许多所谓“艺术盛宴”,但的收获不过是几张照片或是几行素材——那终究是功利的。而在这座远离了人山车海的小博物馆里,的时间似乎被压缩了,我在这城市中消颓不安的心迎来了久违的充盈踏实。临别时,手机里没有留下一张照片。
回头一瞥,只见那竹制的建筑在暮光中对我摆手,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中独自闪耀着明日清晨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