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乡扬中,作为长江中的孤岛,九十年代前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靠船,曾经散布于扬中周围的众多渡口连接起了长江两岸的交通,它们是渡船与渡轮的家,是客船航线上的点点坐标。
当初在八桥镇附近的江边,有好几个长江渡口,一个是靠八桥街比较近的思议港渡口,对面是丹阳界牌的新思港;一个是钞票港渡口,渡江过去,是武进小河的地界;再一个是八桥东南角的移沙港渡口,对岸是西来桥镇。
思议港和钞票港这两个渡口我都乘过渡船渡过江,也从这两个渡口坐过扬中到武进小河镇的小客轮转去常州外婆家。
虽然从思议港坐船渡江次数比较多,包括后来读大学时来回也常从思议港走,但我对钞票港渡口有特别的感情,每每提起钞票港,心中都会有深深的暖意。
钞票港渡口在当初的胜利大队梳子圩的江边,为什么叫钞票港,似乎没人说得清楚。
七十年代初,渡口的房子在江堤里面,二间小屋。外面一间供乘船的旅客等船休息,墙上和所有渡口码头一样贴着省交通厅统一印发的《渡口守则》和《旅客乘渡须知》,里面一间是船工休息的卧室加厨房,渡口通常就一两位船工,他们应该属于集体企业职工,归航运公司管,上班拿工资。
钞票港渡口没有明显的码头,只有一条由碎石铺成的小道沿堤坡而下,伸入水中。江潮时涨时落,不仅冬夏两季长江水面高低差了许多,就是每天早晚水面高度也会相差不少,所以码头只有一个大概位置,大家上船要沿着坡道走下江堤,通过搁在船头的跳板走到船上。以前船上用的跳板一尺左右宽,长度不同,从四五米到十多米都有,上面等距地排着铁钯钉,可以防滑,同时也把两条平行的木板固定在一起,跳板两头包着铁片,铁片上面还有一个把手,便于提拎。
渡船是木船,有两米左右宽,十来米长,两端封着,有盖板可以掀开,下面是两个暗舱。中间部分是船舱,船舱用来装人载物,舱里还放着一个木制的两三阶的台阶,用于旅客上下踩踏之用,船舷两旁钉了剪开的旧轮胎,船与船相碰时、船到岸边时可以保护船体,船舷两边一边挂着一个救生圈,还有套环和勾子,有时竹篙也搁在上面。
船头有一个四爪铁锚,铁锚用铁链子固定在船头上,渡船停靠岸边要抛锚,靠锚抓住江底,固定住船。
木船后方没有舵,有个长长的桨,这桨斜过来插在水里就起了舵的作用,船要转向时可以用桨帮忙。船中间靠后还立着桅杆,桅杆上可以升起船帆。
旅客上下船时通常都是船头冲着岸,船身与岸边垂直,跳板从船头伸出,一头搁在岸上。因为跳板有弹性,走起来稍有起伏,船工通常会把竹篙带铁叉勾的一端伸到岸上架在跳板边,另一端扛在肩上,让上下船的人可以手扶一下。
小木渡船受大风、浓雾、暴雨限制,逢到这种时候,渡口只能停渡,渡船只好抛锚于岸边,想渡江的人只能望江兴叹,返乡的游子常常只能隔江遥望家乡。
正常天气时,渡船基本是定时渡运,但也只是大致时间。遇到特殊日子,比如武进小河镇的大集,因为过江的人多,渡船可能会多来回几趟,因为船小,装满便渡一次。早晨趟很早,天才微微亮就发次船,这是为了照顾一早跑小河去赶集的人。小河现在与孟城合并为孟河镇,位于常州市西北部,小河曾经出个一位有名的革命先驱——恽代英,现在有恽代英纪念馆,我有一年去参观过。
小河一直是武进西北的重镇,民营经济活跃的地区,小河集市远近闻名,大家常过江去那里赶大集,砍上一捆竹子,挑上业余时间编的竹席、竹篮拿到小河总可以卖掉,还会比去八桥街价钱好些。若要买些日常生活用品,小河集市上种类也多些,有机会挑选。“跑小河”是那时常听到的一句话。
因为小河镇离渡口有十多里,想要早点赶小河集就要起大早。曾听说过早有半夜两点就起床去渡口的,因为当初有钟的人家不多,大家平时掌握时间靠听鸡叫,听广播,看太阳高低,要起早就没办法了,纯粹靠自己判断,判断的结果当然是误差很大,早得完全可以再睡一觉。
当初大家叫从常州来扬中的航班叫扬中班,扬中开常州的航班叫常州班。这扬中班常州班每天一趟,一艘机帆船来往于小河与扬中的沙家港,在思议港钞票港都有旅客上下。
因为班船沿途不停靠码头——也没有码头可靠,旅客上下都是靠渡船在江心接送。
到了班船快到的时候,渡船便载着旅客向江心开去,在航道附近等船来,船头与航船同向,班船快到时也会把速度降下来,随着两船接近,班船的船工会抛出缆绳给渡船,船工接着后会套在渡船的缆桩上,前后各一根,这时船边的轮胎就起作用了,很好地防撞防擦碰。
旅客们从渡船上登到班船上,船工在船边小心地帮衬着,伸手拉一把,替人提行李。
等旅客上下完,渡船也跟着班船走了一段,解缆,道过再见,两船分手,渡船转头回渡口,班船继续开往目的地。
我对钞票港的特殊感情来自我孩提时代的一次特别经历。
1968年年底,在淮阴工作的父亲正在单位的牛棚里学习改造,怀着身孕的母亲带着五岁的我到常州外婆家,元旦前三天,我弟弟在常州出生。
一个多月后,农历年快到了,腊月二十时,奶奶派了叔叔去常州接我们母子三人到扬中过年。
从常州去扬中,有纯水路和半陆半水路两种,纯水路晚上启航,客船经大运河到小河,旅客下船过小河闸再上船乘扬中班,半陆半水路是从常州长途车站乘汽车到小河,从车站走到码头乘扬中班。纯水路要一整夜加半天,人辛苦;半水半陆只要起个早,大半天就到了。
弟弟刚满月不久,母亲身体还很虚弱,所以选择了半陆半水路。
那天天很冷,外婆不舍得我们顶风冒雪出门,犹豫迟疑中,出门便晚了,到常州汽车站,没乘上应该坐的班车,坐这班车到小河换船时间会比较充足。叔叔觉得当天小河有大集,估计从小河开扬中的船也许会迟些出发,那么乘下趟车应该还是可以赶上那班船的。
没有料到,时近过年,大家归心似箭,小河开扬中的班船并没有发生平时常会发生的晚发船,而是正常发船了,等我们一行人赶到小河码头,船早已开出了!
在码头遇到几位来小河赶集的同村人,他们赶完了集原准备乘船回去的,也被班船扔下了。
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只能走去江边,再坐渡船过江。
弟弟被叔叔用“绸腰”(扬中特有的用整幅家织土布做成,长近一丈,可以包裹东西,也可以把婴儿包好背在身上)包在了胸前,外婆准备的年货,我们的日用换洗衣服被装了两三个包,分别提在母亲与叔叔的手中。
从小河到江边有十几里的路程,步行去江边正常需要三个小时,同行的人提出可以把我们的行李包裹带走,反正他们的担子里是空的,我们可以走得轻松点。
这自然是好,于是他们带着我们的包裹在前面先走,叔叔抱着弟弟、妈妈牵着我的手在后面紧赶慢赶。
这是冬天,天寒地冻,土路原是冻着的,太阳照耀下,表面渐渐化了冻,湿湿的土便粘到了鞋底下,每走几步鞋底上就粘成了大土坷垃,又重又滑,我走得东倒西歪,几乎就是靠妈妈提着走的,我妈妈也是走得艰难,城里长大的她实在不会走这又滑又粘的土路。
我们走得慢极了,叔叔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我和妈妈一会。我们一步一滑,几步下来又要刮去鞋底的泥,走得又累又饿,带的行李中有外婆准备的食品,可行李让同村的乡亲先带走了,冬天的荒地里不见人影,更不用说有小店。饥寒交迫,我妈只能一边拉着我艰难地走,一边让我念我熟悉的指示给自己鼓劲: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”
天渐渐暗了下来,等我们到江边时已经很晚了,在暮色中只是隐约可见渡船停在对面的钞票港江边,江面有一里多宽,寒风凛冽,呼呼的风声很大,我们的声音能被江对岸渡口房里的人听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。
我们历尽艰辛,好不容易到了江边,却因为时间太晚而没法过江,叔叔也无计可施,我们也许不得不再走回小河镇,因为那里才有旅馆,走来就花了这么多时间,而我们都早已饥肠辘辘,人困马乏。
万分失落之时,忽然叔叔看见对面渡船似乎动了,他激动地叫了起来,果然,在暮色中,渡船在风中斜斜地开了过来,这么晚了,居然也有人过江!
船终于靠近了岸边,船上挂着一盏马灯,那盏灯在暮色中那么亮!我现在还记得那船过来的情形。
船靠近了岸边,船上就一位老师傅,没有乘客,这船是专门过江来接我们的!
师傅停好了船,放下了跳板,象通常一样,把篙支在跳板边,让我们扶着上船。
我们上了船,老师傅收了跳板,用篙顶着让船离开了岸边,再摇起了桨,船驶向扬中。
叔叔问他怎么知道我们在江对面,师傅说有几个跑小河的告诉过他后面有人带着孩子走得慢,师傅便记下了。随着天色渐晚,早过了下班时间,但他还是不放心,不时地上江堤察看江对面,终于在暮色中看到了对岸的我们。
师傅说得平淡,我妈妈和叔叔听得很感动。
船到了码头,我妈拿钱付船费,当时渡费为成人一毛,儿童免费,妈妈觉得师傅早该下班了,又特意为接我们开船过江,应该多付些船费心里才过意得去,可老师傅态度很坚决,渡口规定不可以违反,只能收两位大人的票——共两角钱。
第二年我们全家下放回了扬中,母亲记着渡口师傅的善举,与父亲准备了点小礼物,特意去了钞票港,要向这位老师傅面谢。他们到了那儿得知师傅已调去别的渡口,至于哪个渡口,被询问的人也不知道。母亲没能再次向这位师傅表达谢意,遗憾一直留到了今天。
钞票港渡口是扬中众多渡口中的一个,它使我对故乡初的记忆就是温情。那位不知名的老师傅只是众多普通渡工中的一位,但他的善良之心与坚持原则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。当初有许多钞票港这些渡口渡船与渡工让扬中与外面相连,连起了长江两岸,连起了大家往返来去的路途,也连着外出的游子与家乡的感情。
钞票港渡口一直使用到七十年代初,因为轮船港渡口的建成而停止使用。如今,扬中四周的众多渡口都已成为历史,只存在大家的记忆中。但钞票港渡口那盏马灯的温暖,以及那位不知名的老师傅的善良认真,仍时时让我感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