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并不如烟
——新坝中学外地老教师散记
时光进入二十世纪下半叶,扬中小岛诞生了两所在当时可称为现代化的学校,即新坝中学和兴隆中学。这两所学校的图纸由苏联专家设计,格局完全一样,空中鸟瞰,犹如一架停泊在机场跑道上的大型客机。实验室、教室、大礼堂、宿舍分别对应着机头、前机翼、机身和后机翼。校园门前,两侧高大魁伟的法国梧桐列陈仿佛时时迎送师生。夏日树影婆娑,阴翳大道;冬日树干楂丫,落叶沙沙。
我尤对新坝中学这座老校园情有独钟。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此读完了初中、高中,八十年代初期至九十年代初期,在此整整工作十年。这里留有我老师的足迹,也有自己的屣痕,并亲眼目睹曩昔的件件往事,亲历母校的历历沧桑。时光太瘦,指缝太宽,如今我也步入花甲之年,脑海中时常出现其时的清流飞花、滚滚红尘。尽管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,但深感真正让生命丰美的,往往竟是那些前尘旧事,那是潜藏在心田深处的老根,忘了浇水也不会干枯。
1956年,学校甫成,但岛内师资严重短缺,农家子弟盼望就读中学如嗷嗷待哺。党和政府审时度势,压缩高校学生学制,并实施全省统一分配,这样到五十年代末,六十年代初,一批师范院校外地老师陆续来到扬中,他们书生意气,
风华正茂。他们的家乡大多在生活富庶、风景秀丽的苏南,有的告别苏州、无锡、常州、南京等大城市的繁盛,毅然融入交通不便、封闭落后的江中小岛,他们既是学校师资的主力军,也是新坝地区社会文明的“普罗米修斯”。不少老师开始是我的恩师,后来我与他们同事时,又成了我教育教学的引路人。这里不妨撷取一些名师的吉光片羽,让这些如陈年老酒似的旧事再一次散发沁人的清香。
接触宜兴籍周良吉老师是在1971年初,我正念初一,周先生1957年毕业于南师生物系,教生化农基,一直保持着宜兴方言,起初我因听不懂宜兴话,面对课堂毫无兴趣,待两个月后,我适应了宜兴话,开始喜欢上了他。周先生教学无程式,风趣幽默,基本上是谈话式,师生互动特多,有问必答。曾记得课上一同学曾发问奇怪问题:“婴儿七八斤重,女人怎么把孩子生出来?”周先生摸摸该同学的头,答曰:“呆瓜,骨盆有弹性。”后来我发现周先生在学校是没有总务主任头衔的管家,师生都称他为“大老周”,他是来新中早,连续任教时间长的老师。年轻时就别偶离雏,几十年以校为家,事无巨细,皆尽力关注照应菜园、花木、实验室、学农垦地安排、师生困难救助等,不一而足,苦并快乐着。在我心中,周先生是学校的影子,虽不是校领导,但他是学校亮丽的名片。
徐尚明老师一直是我的高三班主任,常州人,我读初中时他教我们体育,故我一直以为他的专业是体育。当我进入高一,学校宣布他教我们数学时,我十分吃惊,体育老师能教数学?其实我是寡闻,徐先生大学是数学专业,他授课声如洪钟,一百米内都能听到,板书字迹特大而工整,且条理十分清晰,教学代数、解析几何很有特色。1973年正值邓小平被打倒后复出,抓教学质量被提上重要位置,徐先生教学是费了心的,教学实用性强,考试频率高,阅卷反馈速度快,下午考试,两个班的试卷第二天一早即能分发到学生手里,原来他连夜赶出来了。徐先生所带的班,尽管大家毕业后都回乡劳动两年多,但在1977、1978恢复高考时,有11 人考取大学、中专,达23%。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认为在那样的年代是惊人的比例,这与他平时严细实的管理是分不开的。我一直这样认为,没有徐先生,我休想成为文革后的首届大学生(1977级)。先生早已仙逝,但其恩泽将会永存在我的记忆中。
古典文学是我的一大爱好,经常应邀为市政府及有关部门作赋,《扬中赋》《江洲康平赋》是我的代表作。追根溯源,这兴趣还是滥觞于陈绍闻老师。陈先生乃上海人,大都市的见识和深厚的古文学养,让我大开眼界。他时常向我推荐书目,其实大多数我是找不到的,迨我读大学中文系时,我基本都找遍了,读到了。记得他对我说过:“古典文学犹如远古的冷香,能医人的俗根。诗词、古文打底,既是成长的养分,更是人生文化生活品味情趣之所在。”这些话我是不会忘记的!
化学老师严景如先生,老家在鱼米之乡太仓,那里也是国际级物理大师吴健雄的家乡。严先生工作、生活如他的姓,一个字“严”。课堂教学严谨、层次分明,板书漂亮极了。平时衣冠整齐,皮鞋锃亮,走路腰板挺直,履声跫跫,喜抽“光明”牌烟丝,课后经常嘴叼烟斗,与我们互动时,颇有民国时教授的风度。严先生一大爱好和绝技即书法。不管粉笔字、钢笔字、毛笔字,皆刚劲有力,间架得体,一个理科老师对书法如此钟爱甚至如醉如痴,确实难能可贵。化学课上我经常模仿严先生的板书,这大概也是书法伴随我一生的源头和启蒙吧。
我1977年高考,唯有这一届不公布分数,但我心中有数,差的肯定是物理,因为读高中时物理教学时断时续,有时处于停滞状态,为此我对物理老师朱家仪先生抱怨了若干年。后来我才知道,我错怪了朱老师,他不是没水平、没能力,也不是主观上不认真教学,而是他被沉重的“五一六”分子的帽子压蔫了,其时他是边教学边改造,“以观后效”。清晰地记得他每天早上要打扫厕所、教室走廊及梧桐树下那一大片公共区域,是个“扫地僧”,上课满腹心思,眉头紧锁,讲几句则让我们自习了,晚上还要没完没了的检查。据说朱老师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,竟遭如此打击!一个普通教师有什么能耐“隐蔽精干,二十年再干”?政治高压,又遇上婚变,再加上身体衰弱,他能有心情教学吗?后来得知,所谓“五一六”分子,实属子虚乌有,风源来自高层,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。他调回江阴后不知情况如何。可怜的朱老师,我为你鸣不平;可恶的政治运动,不知毁灭了多少知识分子的才华,不知吞噬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魂灵。
在新中还有一位影响较大的准外地老师曹恩尧先生,因为他是本地八桥人,但他的家一直安在南京,我们一直把他当作外地教师。曹先生1958 年毕业于南师中文系,与我市已故李名方先生是同乡同学。曹先生上课感情饱满、抑扬顿挫,自始至终如演话剧。分析文章,细若毫发。记得讲解鲁迅小说《祝福》时,如剥蕉叶,愈剥愈深,引导学生走在山阴道上,盘旋曲折,终引入阳光大道。听他的课确实是一种美的享受,在我经历的中小学语文教师中,能给我文学享受多的,乃曹师也。